南舟唔了一声,安心不少。

    他看了看背脊挺直的一队军人后,返身看向了窗外。

    他们驶入了丛云之间,千形万象的浮云伴着初升不久的日光,仿佛揉碎了亿万个太阳,倾囊遍洒,直往人的眼眸和心里流去。

    贺银川着意望着他:问了这么多,不问问你自己?

    南舟问:你们带走我,是需要我干什么吗?

    贺银川扳了扳手指:可能参加一点政治学习,多看一些书,上上课,接受一些测试,然后

    他压低了声音:拿个编制。

    讲到这里,他又恢复了自然的讲话腔调:当然。我们第一件事,还是去看他。

    南舟将鼻尖轻轻抵在飞机玻璃上:我们还要多久能到他身边?

    贺银川看了一下表:我们这是最先进的军用直升机,每小时差不多450公里两个小时后,怎么都能到了。

    南舟:唔。

    贺银川:急吗?

    不急。南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,说,我要记住,把这朵云讲给他听。

    贺银川循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,发现他们正钻入一条蜿蜒盘旋的云柱。

    仿佛穿越这条凭天之巧手铸造的云间隧道,下一刻,他们就能降落到江舫面前。

    贺银川本人天生没什么浪漫细胞。

    他望着这一天一地的云海,只是想,嚯,小周要是在这儿就好了。

    南舟没有来过医院,因此他不知道,鲜少有医院会是这样寂静的。

    一群人的脚步声磕在地板上,仿佛能在人的灵魂上踏出阵阵回音。

    在院长的引领下,他们抵达了诊疗楼的顶层。

    在这样的知死方生之地,因为蕴含了太多贪嗔痴怨,爱离别苦,所以连空气都是冷窒的。

    仪器细微的滴答声,电流运转的嗡嗡声,构成一曲生命的重低音交响乐。

    当他们抵达江舫的病房前,江舫的主治医师也接到护士的通知,从门内走出。

    贺银川迎上去:他怎么样?

    主治医师戴着厚重的口罩,压低声音,轻声和贺银川交换情况。

    护士只不过一错眼的功夫,一只猫就轻捷无声地溜进了病房。

    护送了他一路的军人步子往前迈了一步,思索片刻,却也没有出言阻止他。

    南舟站到了江舫身前,

    病床上的江舫侧过头来,静静望着他。

    他整个人都白到透明,白到连颈脉和眼白都泛着淡淡的蓝。

    他张了张嘴,指尖微挪,南舟便会意地用指尖去追随他的,和他食指相抵。

    江舫笑了,轻声道:小王子,你的骑士还是把你带出来了。以后你愿意跟骑士去周游世界吗?

    第319章 现世(三)

    南舟在医院住下了。

    但他总感觉,江舫的主治医师不喜欢他。

    在他向江舫陈述自己的这一想法时,江舫刚咽下一勺熬好的薄粥:怎么会?

    南舟:他总是瞪我。

    江舫笑了:他说不定瞪的是我。

    南舟:为什么?

    江舫:他不喜欢我。

    南舟: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你?

    口吻理所当然得好像喜欢江舫应该是所有人天生都会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他呀

    江舫刚要说话,他们的话题就被强行截断了。

    主治医生推门而入。

    他戴了一副没有边框的眼镜,整个人的气势都透着股手术刀式的凌厉,见到他们的第一件事,就是从眼镜上方猛瞪了病床方向一眼。

    因为此刻的两人不分彼此,所以一起吃了这记白眼。

    南舟回头看江舫:你看他。

    江舫抿嘴一乐。

    南舟并没有要听医嘱的意识。

    因此,在他第一次偷溜进病房后,他不幸错过了主治医师和贺银川的对话。

    当时的贺银川见医生一直在翻记录,略担心地追问:他有什么事吗?

    周澳的胳膊都好了,江舫应该不会

    医生推了推眼镜:没大问题。

    贺银川:啊?

    病人谜之昏厥,又谜之康复,整个过程过于全自动,让医生实在没什么成就感,因此他的回答也相当简洁:

    他的身体状况很特别各项数据和昨天相比,像是被重新刷新过一样。要说有什么问题,也就稍微有点营养不良,需要进行一些简单的康复运动。如果条件允许,他下午出院都没有问题。

    贺银川放心地拖长声音喔了一声,抚着下巴思忖片刻:那个,能想点儿办法吗?留他在医院多呆两个月。

    医生为人也是干脆利索,不问缘由,啪地将手中的诊疗册合上了:嗯,我了解了。

    贺银川点了点头,透过窗户,看向蹲在江舫病床边的南舟。

    他需要一段时间,来完成一份详实的观察报告,来佐证南舟是对社会无害的。

    于是,这份汇报工作的其中一部分,交给了冷面冷情、脾气暴躁的主治医师楚纠。

    楚纠面无表情地走到病床前,询问了几句江舫这两天的饮食情况,又掀开他的被子,按压他的腿部肌肉。

    嘶疼。江舫身体一软,上半身靠入了南舟怀里,撑在身侧的指尖去寻找南舟的手,南舟

    南舟乖乖把手递给他,并抬头对楚纠说:医生,我们可以轻一点。

    楚纠:

    他额上的青筋乱跳。

    你顶多是没劲儿,你疼个屁。

    偏偏江舫演得极其逼真投入。

    之前,楚纠已经不下三次怀疑过,为什么每次触诊他都能疼成这样。

    他想,症状因人而异,可能他和别的患者不一样吧。

    直到某次,自己来诊疗时,南舟恰好不在病房。

    江舫捧着一台游戏机,看到楚纠进来,便主动掀开被子,继续操纵着飞机在枪林弹雨间灵巧穿梭,在他触诊期间,连大气都没多喘一口。

    彼时,楚纠还天真地以为他的情况有所好转:今天不疼吗?

    不疼。江舫闻言抬头,粲然一笑,他不在嘛。

    楚纠:

    他听到自己的后槽牙响了一声。

    他强行在这个装病的患者面前,保持自己的翩翩风度:嗯,你这个情况,我会及时告知你的家属的。

    江舫又从百忙中抽空看了他一眼,笑道:你可以说啊,我不介意。我好得快,你们也安心,对不对?

    楚纠:

    限于要把南舟稳在医院两个月这一任务,楚纠的确什么都不能说。

    而且他严重怀疑,江舫猜中了他们要把他留在医院的意图,吃准了他只能对南舟守口如瓶。

    他要憋死了。

    再次触诊完毕,江舫额上覆了薄薄一层冷汗。

    楚纠没忍住,又翻了个白眼:小兔崽子演得跟真的一样。

    他愤然离开狗情侣的病房,又返过身来,透过观察窗看了一眼。

    江舫倚在南舟胳膊上,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,蹭得南舟肩侧的袖子微微上卷。

    他睫毛上带着一点汗珠,从他胳膊上抬起眼来,轻望了一眼南舟。

    南舟眨了眨眼。

    他隐约猜到,这是求偶行为。

    因为他被撩到了。

    于是,他很认真地吻了一下江舫被咬出齿痕的唇。

    楚纠:瞎了狗眼。

    但他还是强忍着花一千字控诉病人的冲动,在观察日志上写下了古板正直的一切正常。

    相比之下,贺银川的南舟观察日志就很有内容。

    他们有意识地放任南舟去做一些事,也经常和南舟谈话,进行一些测试。

    目睹南舟把一个握力计揉面团一样轻松捏成一团废铁后,贺银川问过他:许愿的时候,怎么想到要保留着原来的能力啊?

    这也是最让一些人担忧的事情了。

    想要进入人类社会,南舟的这点不合群会是致命伤。

    南舟诚实答道:我想,你们如果对我不好,我还可以带着他一起跑。

    贺银川大方地一笑:我们会努力的。

    南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往自己喉咙位置比划了一下:你的嗓子有点哑。

    贺银川:啊?

    说着,南舟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排喉宝糖,分了一块给他,自己也顺便咬了一块。

    他的腮帮鼓起了一小块,嘟嘟囔囔地解释喉糖的来历:他让医生给我的,说空气和永无镇的没法比,让我保护好嗓子。你也要保护好。

    贺银川将这段对话附在本轮谈话记录之后。

    南舟的同理心很强,甚至超过一部分人类。

    几天后,南舟第一次接触到网络。

    贺银川给了他一个平板电脑。

    当然,每个软件开的都是青少年健康模式。

    南舟的学习能力的确是一流的。

    他很快学会了看短视频。

    在观摩了半小时后,南舟走到了江舫的病床前:我给你变个魔术。

    江舫看着他手里装满水、又拧开了盖子的瓶子,已有预感。

    但他仍然问:什么?

    南舟把瓶口亮给江舫看:你过来看这个。

    江舫微微叹一口气,凑上去。

    在他的脸完全凑到瓶口上方时,南舟一捏瓶身。

    他的手劲让瓶子里的水变成了一个活喷泉。

    江舫:他就知道。

    看着水珠顺着江舫下巴不间断淌下来后,南舟的嘴角弯了一弯,凑上来亲了一下他嘴角的水珠。

    江舫扳正了他的脸,在距离他的唇只有半公分的位置,含笑低声纠正道:亲错了。

    他加深了这个吻。

    权衡利弊后,你的笑比较重要。

    根据数据组统计,南舟在网络上关注和检索的内容,大体包括魔术、绘画,以及甜点的制作方法这几个方面。

    比大部分人类都健康得多。

    他搜索的问题,也代表了他这些日子的见闻和困惑。

    比如,这是什么鸟[附一只停在医院窗口树梢上的鸟类照片]。

    苹果的营养价值有多高。

    怎么应对爱人频繁的求偶行为。

    怎么克制对爱人的生殖冲动。

    总是想要拥抱是一种疾病吗。

    堪称早期野生南舟驯服ipad珍贵录像。

    南舟第一次接触大批人群,则是上面有意没有放营养餐,让南舟独立尝试穿越秘密病区,前往医院前端的公共食堂打饭。

    当然,贺银川让人在暗地里安排了一些人手,以防突发情况。

    没想到,南舟刚按照指示牌、端着空饭盒一路找到进了食堂大门,刚掀开布帘子,就呆了一呆,整个人身子向后,慢慢退了回来。

    尾随他的人员:???

    南舟不动,他们也不能动。

    南舟抱着饭盒,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分钟,好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
    人。

    很多人。

    他没见过密度这么大的人类。

    冷静消化了这个事实过后,南舟又站起身来,深呼吸一口,满怀勇气地踏入了食堂。

    当天,贺银川的南舟观察日志里又多了一条。

    南舟很讨老年人的喜欢。

    理由是,不明南舟身份的打饭阿姨,在看到南舟的脸后,满怀爱心地给南舟的拉面里多加了两片牛肉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南舟当日的搜索记录也成功喜加一:

    食堂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。

    半个月后,江舫开始复健。

    一开始的时候,南舟还坐在一旁,偷喝江舫的运动功能饮料。

    因为很甜。

    直到他发现,复健是一件会和人有很多肢体接触的运动,而负责江舫的复健医生是个年轻英俊的小帅哥。

    南舟咬着吸管,觉得饮料的口感不大好,有点酸。

    他主动走到医生身侧:你教教我吧。

    江舫的确因为躺了半年,四肢发软无力。

    由此可见,高维人显然在恢复正常生命形态特征这方面给江舫单独打了折扣。

    他撑着平行杠练习立位平衡时,汗水滚珠似的往下掉,整个人像是被过度雕琢了的玉器,美则美矣,质地便显得脆弱了。

    南舟就站在他面前,时时把饮料软管放到他唇边,替他补充水分。

    江舫连续走了几个来回,还是因为脚下一个发软,踉跄着往前倒去。

    南舟马上前迎,揽住了他的腰身。

    江舫枕在南舟肩侧,肩背因为喘息一耸一耸。

    南舟的指腹掠过了他的腰间,带起了他的病号服,露出了一截柔韧的腰身。

    南舟用指尖轻拂着他露出的一截脊背骨,落到尾椎时,又反摸上去,想着一些和江舫有关的心事。

    忽然间,他后颈侧边微微一热,好像有人把一个吻烙在了那里。

    这个吻过后,他面颊的热度隔着衣服融融地传递过来。

    倒好像是这个吻把他自己弄得害羞了起来似的。

    南舟一切从心,把江舫抱紧了,轻轻地用自己的头颈和他一碰一碰,模拟小动物的交合。

    在复健室外目睹了这一切的贺银川颇感欣慰。

    这证明南舟有和人缔结亲密关系的能力。

    因为和数据组的任务不互通,他并不知道南舟天天在平板上搜索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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